formerlynrrrrr

hopelessly naive.

【重发】【VO】半生

1

        他那时非常年轻。无数个夜晚,在纽约的一间公寓,他的情人清洗擦拭无数的形容词堆在玻璃碗里,赞美他鲜活的青春,他惊人的美丽。他从那只蓝色的碗里挑了两颗格外饱满的葡萄,带着醉意把头靠在爱人的颈窝,仰起头向他索求更多的诗句,更多的故事,阿根廷的足球场,丹麦的码头。他混合着葡萄味的索求得到了啤酒味的回应。他喃喃的重复着爱人的西班牙语,笨拙的模仿着颤舌音。最终这些含混的音节和他们裹带着情/欲的笑声一起像绿色珠子一样从沙发上滚落,在地板上彼此撞击,高高的弹起,而爱人的手从他的脖子滑下去,绕着他小腹上的纹身画了一个圆弧。他对他说,你是我的太阳。那双手继续滑下去。

       奥兰多格外的偏爱沙发。那种局促的感觉,他们悬空的小腿,叫他想起新西兰的日子。现在想来,可能正是旷野中片场的空阔与那辆化妆车的凌乱狭小之间鲜明的反差激起了他对维果最初的依恋和热情。精灵跟在游侠身后,奔跑在荒野里,中土的命运像一柄利剑一样悬在他们头顶;奥兰多跟在维果身后,迈过脚下的枯藤,拨开眼前的树枝,朝树林的更深处走去。他从维果的身后观察着他的盛年。盛年的维果让奥兰多产生了许多联想。他踩着他的脚印,想起土地,榛子,皮革,羽毛,烟叶,纸张。他出神的想着他的沉稳和疯狂,粗粝和温柔,他的无所不能。维果突然转过身,通知奥兰多他们迷路了。奥兰多兴奋的吹了一声口哨,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上。电光火石间,他回忆起几年之前自己从三楼的阳台上坠落后的一瞬间。墙上刷漆的排水管和生锈的防火楼梯,灰色的电线杆和街口红色的公共电话亭,所有竖直的东西都攲斜变形,色彩夸张,就像抽象画里的场面。接着疼痛就接管了他的意识。疼痛是黑色的。而此刻在他眼前攲斜的是银阙林。维果安静的俯视着他。他们四目相对。他看到

维果打开了相机的镜头盖。他着迷的盯着他手指的动作。

        那台相机的闪光灯让之后发生的事情变得模糊不清。奥兰多能清楚的记得的是他们最终头挨头的躺在潮湿的土地上,在绝对的沉默与夸张的玩笑中来回切换,直到头顶层层叠叠的枝桠间升起一枚银币一样的月亮。几天之后,在他们共用的化妆车上,奥兰多猛的从身后箍住维果,把他拖向角落里那只深绿色的旧沙发。维果反过手用力的攥住他的胳膊,想要转身把他制住,一计不成,又想从脚下把他绊倒。他摇摇晃晃的挂到了维果背上,放肆的尖叫起来。他们一起跌倒在沙发上,笑的喘不过气。随后的一系列接触介于亲/吻与啃/咬,爱/抚与缠/斗之间。奥兰多记得他们的小腿悬在沙发外面,他的胳膊把什么东西碰到了地上。它在地板上不停的滚动。后来他和它都满足的安静下来。他咀嚼着这件由自己策划的危险,错误,愚蠢的事情,遐想着它可能导致的种种后果,感受着它的重量,脸上挂着幸福的傻笑。维果把嘴唇贴在他左侧的肩膀上。他知道维果也陷入了漫无目的遐想。他想象着无限的可能性在维果的思绪中延展开,像小径分叉的花园。

       许多年后,奥兰多在洛杉矶的某间健身房,在衣裙翻飞觥筹交错的晚宴上,在昂贵的酒店里,在海滩的躺椅边,不带任何情绪的向着虚空注视那一刻的自己——赤/裸着躺在化妆车的沙发上,汗水沾/湿/了靠枕,被他所仰慕崇拜的男人热切的亲/吻。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影像,意识到那时的自己确实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困惑或恐惧。他喜欢那个时刻的自己。


2       

        他看着奥兰多跳下化妆车。奥兰多带着绿色的头巾,保护那顶娇贵的金色假发。年轻的奥兰多让人无法抑制的联想到弗吉尼亚·伍尔芙笔下的同名人物——他度过了漫长而孤独的一生,从伊丽莎白女皇垂暮时伦敦塔的钟声走进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枪炮声,与不朽的青春和写作的欲/望为伴。维果在大学期间可能漫不经心的读过《奥兰多》,可能嗤笑过它华丽的词藻,可能对着君士坦丁堡的那场大火直皱眉头。半生之后,他读过的那本《奥兰多》已经在学校的书店转过二十次手,封皮破烂,内页沾满咖啡渍和食物的碎渣;而他遇到了奥兰多。奥兰多穿着繁复的戏服,背着弓箭和短刀,戴着结成发辫的假发和蓝到失真的隐形眼镜,可镜头里出现的却是却是一种丝毫未经雕饰的美丽,一种充满生气的天真。一天的拍摄结束之后,奥兰多在化妆车里卸掉妆,到酒吧里跳舞,和剧组里的年轻演员各处疯玩,漫无边际的吹牛胡扯,一刻都不停歇。       

        只有维果知道奥兰多其实非常沉静。澳洲冬日的薄暮里,他带着奥兰多走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上,走在某条飘着浮冰的小河边。奥兰多简短的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然后问起他在南美洲的童年,他的第一部电影,他的音乐。他们的漫步和对话(主要是他的独白)都是浅蓝色的。而那些吻则结着白色的雾气。奥兰多经常在路上拉住他的手,不管不顾的吻他,然后得意的笑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如果他们被路人发现,他会被视做朋友,情人,还是父亲?无论如何,维果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再有在室外,在他人的目光下接吻的机会。他向奥兰多指出了这一点。“胡说,”奥兰多又一次响亮的亲了他留有胡茬的下巴,“胡说。”他把奥兰多带回自己的房间。在他年轻的情人裹着床单陷入沉睡之后,维果对着他的睡脸出神,努力的回忆伍尔芙笔下的奥兰多是不是也有一头深色的卷发,也有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


3

       奥兰多第一次让一群人暴发出尖叫,把自己吓了一跳。那群狂热的陌生人朝他挥手,大声的喊他的名字,奥兰多,奥兰多。在瞬间的惊诧之后,他朝他们微笑,好像这都是他已经驾轻就熟的事情。他发现自己在被浓烈粘稠的情绪包裹时也能表现出轻松和自在。在返回酒店的车上,奥兰多散开衬衫最靠上的两颗纽扣,疲乏的仰靠在后座,精神却兴奋异常。直到他看到司机的侧脸。那个男人紧紧抿住嘴唇的样子非常像维果。

        维果在开车的时候喜欢用指节敲方向盘,在等红灯的时候侧过头看他。奥兰多穿着随便一件套头衫和随便一条五分裤,头发越留越长。他把车窗敞开一条缝,副驾驶的座椅向后放倒,头枕着胳膊,车开起来之后他额前的头发就乱七八糟的飞起来。他知道维果喜欢他这样。他迎着维果的目光。“奥兰多,”维果极轻声的叫他,O这个字母的尾音颤动。他听出了其中调/情的意味。可是维果没有同他调/情:“奥兰多,有一天你会非常出名,非常富有,被无数人追逐。”他漫不经心的坐起身子,伸出手去摆弄车载空调的叶片:“这是一种特权还是一重枷锁?你肯定会说,两者都是。”维果笑了。“其实你只是想夸我漂亮。谢谢你亲爱的。你也是。”维果笑着摇了摇头,接着抿住了嘴唇。那天他们开着租来的车漫无目的的在洛杉矶的闹市区兜风,吃了加油站卖的垃圾食品,入夜之后就回到酒店做/爱。

        奥兰多躺在酒店的床上,兴奋的感觉在淋浴之后同皮肤上残留的水珠一起蒸发无踪。维果那一头的信号很差。奥兰多对着断断续续的沙沙声描述自己忙碌的一天。这声音让他想起海滩上的沙粒,渍在礁石缝隙里的盐。他也对维果这样说了。既然说到海滩,就要重新提起他们在新西兰的狂欢。奥兰多滔滔不绝,要把他们相识的三年时光口述成一首横跨三十年的传奇诗。只有年轻而对生活满怀憧憬的人才会这样臆想时间的流逝。时间是他的盟友,站在他这边。

        那天晚上奥兰多穷尽了他能进行的一切环境描写,却刻意隐去了那群疯狂的影迷,隐去了他们高喊他的名字时他心中漾起的激动。他感到困意涌来,像海水一样漫过他的口鼻。他闭上眼睛,恍惚的一遍遍向话筒那段沙沙的海声道晚安。在溺水之前,他听到维果对他说, “Stay kind. Stay Strong.”


4

        维果推掉了几个剧本,专心准备将他在新西兰写的诗结集出版。他在纽约的家变成了一座形制简单的城堡,俯视着四周的街市,干燥昏暗,窗边立着画架,垂饰着厚重的窗帘。维果端着咖啡杯站在窗前,看到奥兰多骑着马,穿戴全副盔甲,披着象征身份的斗篷,日夜兼程,驰往远方的城市,精疲力尽之后才在沿途某座年久失修的城堡投宿。这次行程的细节早不可考,因为他对《奥兰多》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但正如上一章里讲到的,他的奥兰多那几年确实沉迷于宏大的史诗,动人的传奇故事。奥兰多奔忙在一个个片场,见缝插针的在他的公寓停留,于是才有了文章开头的一幕。奥兰多非常关心他的诗和画,可他却不愿意多说。对奥兰多谈论他的艺术创作这件事同时包含着令人难以承受的坦诚和欺骗。艺术本身即是真与假,痛苦与欢愉,意义与虚妄的统一。维果从来没有向奥兰多朗诵过他写给他的诗。当奥兰多一再要求的时候,维果就用西班牙语对他描述他想在他身上做的事情。奥兰多在这种陌生语言的音律中颤栗不已,不断亲吻他眼角新生的皱纹。他对奥兰多说,你是一种想象的具象。


5

       奥兰多从他年长十九岁的情人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是人生而孤独。他和两个化妆师一起坐在片场的角落安静的看维果拍摄《暴力史》。上中学的时候,奥兰多和两个朋友在一片橡树林里露营。英格兰的旷野由起伏的绿色山丘和蜿蜒着消失在地平线的木篱笆组成。远处灰蓝色的天空下,一辆自行车艰难的着沿着泥路爬上奥兰多视线所及之内最高的山坡。奥兰多看着那个黑点缓缓上升。他几乎看到自行车的车把摇摇晃晃,听到车轮上的铰链不堪重负的咯咯作响。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戴着福尔摩斯式的帽子,下一秒钟就要摔倒在地,好像一位神祗,一个被人遗忘的西西弗斯。这个塔可夫斯基式的长镜头深深的感动了他。远处的维果被摄像机,摄影师和副导演环绕。奥兰多觉得维果就是那个骑车的男人。即使身处众人关注的焦点,即使在喧嚣和失序里,维果也永远孤独。

        

6

        庸俗的影视作品之所以源源不断的出现,是因为生活本身确实充满了陈词滥调。

        维果与奥兰多的第一次争吵就包含了猛踢家具与相互咒骂这两个俗套的内容。他们相隔两三米,奥兰多因为激动而满面通红,而维果的脸色阴沉,额头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这些也都像他们在戏剧学院排演过的桥段。这次争吵的源头是妒忌,他们共同厌恶的主题。当维果用拇指抚摸情人肋骨间的凹陷时,奥兰多又向他指出,在争吵之后上/床是一个被各种肥皂剧和B级片循环利用的情节。“镜头一切,他们就在床上干的大汗淋漓了,”奥兰多伸开胳膊,使劲打了个哈欠。他的肋骨随着这个动作变得更加凸出。接着他们开始讨论各自接触过的色/情电影。这种性/事之后的对话一般短暂而不连贯,实际上只是为维果提供了观察奥兰多入睡的机会。奥兰多像个醉酒的将军,眼皮发沉,口齿不清,专横的指挥由维果一个人组成的军队:“转过身去,现在我要亲你的后背了。”他最终只是成功的将维果的手从自己的胸廓调动到了锁骨附近。几分钟之后,在奥兰多平稳的呼吸声里,维果想象着他在另一张床上,对一个女孩提出同样的要求。  

        大约一个月之前,他带奥兰多在肯特郡钓鱼。奥兰多因为回到家乡而异常兴奋,从始至终都在给他捣乱——跪在他身后,胳膊怀住他的脖子,用自己的侧脸轻轻撞他的侧脸:“脏兮兮的人类。”“你要是把我的鱼吓跑了,我就把你扔进河里。”“我就顺着这条河一直漂流到伦敦,跳上一搜越洋客轮,和船上最漂亮的女孩一起坐在甲板的躺椅上喝鸡尾酒,一直去到波多黎各,”奥兰多顺口胡说。维果把脸埋进他小臂间的空隙。他们最终空手而归。

     

7

        笔者在完成上一章的时候遇到了巨大的困难。从第三人称叙事的角度,奥兰多和维果显然正处在这段关系的转折点,可这个节点的关键性却无法被两位主人公在当时当刻理解。这正是生活的邪恶之处。心理描写变得不再可靠,甚至不再可能,无奈之下,笔者只好转向纪实性的旁白。

        这一年维果的儿子亨利年满十八岁,奥兰多送给他一台保时捷。亨利在整整一晚上里试了四五次才拨通了奥兰多的电话。奥兰多解释说,他的航班刚在纳什维尔降落,他正往一个摄影棚赶。他们的对话绕开了奥兰多昂贵的礼物或完全剥夺了他睡眠的日程,主要集中在了亨利的感情生活上。奥兰多说自己像亨利那么大的时候在情场上无往而不利,要给他支几招。“别扯淡了,就好像你不知道你无往而不利是因为什么一样。” 维果这时候光着脚经过。“是奥利。”亨利要把听筒塞进他怀里,但维果摇摇头,径自走上楼梯。亨利有点尴尬,而电话那头的奥兰多大声的打了个哈欠,“啊,我也想把鞋和袜子脱掉。”他的司机猛摁了两下喇叭。

        夏末秋初的时候,亨利搬离了维果的房子。奥兰多的造访并未因此变得更频繁。而当他偶尔在维果家过夜的时候,争吵就不可避免。在第一次之后,他们对吵架这门艺术就驾轻就熟了起来。他们早已不再需要妒忌这样古老深刻的主题。奥兰多的一条“非常愚蠢,像好莱坞一样愚蠢”的西装裤就能让一个夜晚疾风骤雨。当两人说尽伤人的话之后,奥兰多坐在地板上,仰着头对维果说,那天晚上他真的非常想脱下鞋和袜子,和维果一起赤脚走上楼,走进他的卧室,拥抱他。奥兰多的声音衰老得像维果认识的几个码头工人,每一句话都以叹息的音调和劣质烟酒的气味作为句点,但他的面孔仍然饱满,时刻准备着在闪光灯下微笑。维果的心中同时涌起无限的怨恨和爱怜。是的,怨恨和爱怜。我们终于把被一瓶翻倒的墨水弄脏的那页纸翻了过去,心理描写重新变得可以辨认。


8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一座缺少规划的城市。殖民时期巴洛克风格的建筑与钢筋混凝土和巨大的玻璃墙体比邻而居。从黄昏到深夜,市中心大大小小的餐馆和酒吧里奏响着演着一支又一支探戈舞曲。奥兰多,一个在马岛战争前五年出生的英国人,驱车纵贯阿根廷的土地,短暂的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停留。这是他南极之旅的一部分。

       奥兰多从窗外看到那家餐厅的桌子铺着红白格的桌布,三角形的蓝色玻璃瓶里插着一朵白色的玫瑰。他曾经无数次往一只一模一样的玻璃瓶里插上玫瑰或雏菊。“我喜欢你的瓶子。”他对维果说。当花瓣的边缘开始干裂卷起的时候,维果就把它们洒进浴缸里。奥兰多一手扒住洗手池,一手不耐烦的扯开皮带。维果的手在他的胯骨附近游/走,浴室的镜子慢慢被雾气蒙住。奥兰多想起多年之前——他现在已经有权使用“多年之前”这样的修饰词了——多年之前他和维果走在新西兰霜冻的土地上,每挪一步泥土就在靴底开裂塌陷,发出轻微的脆响,有点像踩在枯叶上的声音。当时他是多么盼望维果把手放在他的腰胯间。他陷入了这样的幻想,在紫色暮霭下的寒风里感到耻/骨发烫。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他不得不弯下腰,从在地上皱成一团的长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掀开翻盖的一刻,奥兰多听到多米尼克的声音冲了出来。这个混蛋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伴奏下大吼,“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奥兰多想,他要用更大的声音冲着半醉的多米尼克吼回去,“不管你屁事!”然后挂掉电话,转身握住维果的手,亲吻他。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清醒和缓的女声。“我在家里。我很累。”奥兰多平静的对她说。他挂掉电话,跪在浴缸边,没有回过头。维果跪在他身后。痛感和快/感同时钻进奥兰多发白的指节和淤青的膝盖。这样的夜晚余下的细节似乎被奥兰多的记忆自动过滤掉了(“过滤”这个词让他想起维果的咖啡机),他能记得的只有飘着花瓣的浴缸——

        飘着花瓣的浴缸,有香味的蜡烛,把毛巾铺在洗手台上的维果,这一切都像是他的臆想。奥兰多恍惚的走进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这家餐厅。侍者注意到了他的英俊和心神不宁,在职业规范允许的限度内盯着他看。这个瞬间的奥兰多可能出现在《低俗小说》或《穆赫兰道》的中景镜头里:独自靠窗坐在一家生意清冷装饰古怪的餐馆里喝咖啡,脸上挂着说不清是自失,尴尬,还是怀恋的微笑,好像刚从一场结构复杂,情节曲折的梦里醒过来。侍者拿来账单。他说的话奥兰多一个字都不听不懂,但他却认出了他的阿根廷口音——吞音非常严重,每个单词都在最后一个元音之后戛然而止。奥兰多朝这个侍者微笑。他就是这样感受到失去的痛苦和铭记的幸福的。


9

      一年之后,维果最后一次见到奥兰多。那是在英国学院奖典礼的红毯上。

      “最后一次”这个表述并不准确。笔者和读者总是比故事中的人物有优势。我们知道他们终会重逢。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维果都认为那注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应该尊重他的想法。他重读了《奥兰多》,发现叛乱与火灾袭卷君士坦丁堡之前整座城市正在狂欢。那种让人应接不暇的混乱,兴奋的人群发出的噪音和怪异的仪式氛围都像极了他与奥兰多碰面的那个夜晚。欢庆与大火之后,君士坦丁堡这座城市再也没有见过奥兰多。当奥兰多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维果看着印在纸上的英文,念出来的却是西班牙语(以奥兰多熟悉的那种口音)。Todo lo profundo es doloroso…Todo lo que nos une es una despedida 【1】。

        红毯上,奥兰多与他拥抱,隔着西装上上下下的摸他的肩膀手臂,好像维果是他踢足球时候的队友。这是奥兰多在这样的场合向他表达爱意和崇拜的方式,这个动作甚至在《指环王》三部曲里留下了痕迹,像维果的诗和画一样,被定格,被流传,被揣度,被遗忘,被铭记。而他们的道别非常私人,转瞬就已结束——维果突然发现奥兰多的头发被风吹乱,发丝在额前和头顶放肆的飞舞。时光流逝,奥兰多的眼睛和轮廓已经悄然的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他浓密的黑色卷发一如他们坠入爱河的那一刻。在洛杉矶的闹市区,奥兰多枕着胳膊靠在他车子的副驾驶座上,丝毫没有将等待着自己的声名和财富放在心上,脑子里只有和他彻夜饮酒,交谈,做/爱。维果朝奥兰多伸出手,“你的头发乱了”(“Your hair goes crazy”)。他们身边的伊恩爵士露出微微讶异的神色。奥兰多转过身,消失在人群之中。一个高壮的男记者像座小山一样横在维果面前,开始向他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不远处,人群为奥兰多爆发出尖叫。


10—11

        这两章注定简短潦草,不是因为奥兰多的生活波澜不惊;恰恰相反,奥兰多人生的这一阶段几乎被意义吞没,让笔者也感到无所适从。他谈了一段被窥探和议论的恋爱,然后结了婚,即将成为父亲。父亲的身份让他感到骄傲。圣诞节前夕,他给维果写了一张印着比得加因球场【2】的明信片(他在那家有三角形花瓶的餐厅对面的邮局里买了很多明信片),用寥寥几语叙述了自己的期盼,寄到了维果在西班牙的新居(地址是从伊利亚那儿要到的)。他没有收到回信。

      (维果在新年当天收到了奥兰多的明信片。比得加因球场鲜绿色的草皮让他想起《奥兰多》里爬满砖墙的藤蔓,在十九世纪潮湿的空气中疯长的绿植。那是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婚姻生活处在社会秩序的最核心处,它呼出的潮湿空气凝结在白瓷茶具上,成为那个时代的气息。奥兰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遇到了谢尔默丁【3】。维果反反复复阅读这张明信片,“父亲”这个词盖住了比得加因球场的南看台,奥兰多的半生与他的半生重合。维果就是在这一刻,在他五十二岁的那年,发现了表达的局限性。他没有向奥兰多回信。)


12

        奥兰多平静的回到了新西兰。在《霍比特人》的摄影棚里,他见到了十二年前共事过的灯光师蒂姆。那时候他的两只耳朵各穿了四个耳洞,坠着四个由小到大的圆环。蒂姆在奥兰多的反复怂恿下和他一起剃了个莫西干头,因此吓跑了自己当时的床伴。为了替他报一箭之仇,维果带领四个霍比特人破门冲进奥兰多的房间,把他拽下楼,像拍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一样拍打他怕痒的肚子【4】。十二年里蒂姆胖了五十榜,去过十七个国家,和妻子有了四个孩子。他一看见奥兰多,就冲他低下脑袋,几簇稀疏的头发环绕着他发亮的颅顶(他正好站在一台大灯下面),好像几丛稻草保护着一颗鸵鸟蛋:“你休想再毁掉我的婚姻生活!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了,你这混蛋!”然后他们一起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那天晚上奥兰多与蒂姆在十二年前他经常光顾的小酒吧就着一打半的冰啤酒聊起逝去的岁月,像伦敦的雨天一样持续个没完的夜戏,集体露营,谁和谁睡过觉,他新生的女儿,奥兰多新生的儿子,他岳父坏死的膝关节,以及维果·莫滕森。奥兰多说,维果有世界上最完美的灵魂,我从和他相处的点滴里受益良多。酣醉的蒂姆喷出一个酒嗝,表示同意。

        外景地总是挤满了怀揣着演员梦的年轻人。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当群演,就为了看看这种预算庞大的剧组是如何运作的,看看这剧组里的大明星。奥兰多趴在一张只有膝盖高的小桌子上给一个十五六岁的新西兰女孩签名。“你是我的榜样。我想要成为像你这样的演员。”奥兰多呆了一呆,好像无法理解这句话。他抬起头看着这个女孩,看到了她眼里映出的莱格拉斯金色的长发。在漫长的分离中,奥兰多从未如此强烈的思念过维果。他听到自己对她说,“Be kind. Be strong.”


13

       维果仍然会想起奥兰多,但是——就像生活的陈词滥调教会我们的——越来越偶尔,每次回忆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关于奥兰多的一切正向他自己所预言的那样沦为词藻。他有过一个年轻的情人,出奇的漂亮,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热烈的崇拜他,这一切都并不足以让他们拥有彼此,因为没有人能拥有任何人。维果逐渐学会了紧紧抓住他对奥兰多最鲜明最深刻的记忆。2007年秋天,他在伦敦西区看了奥兰多的一出话剧(奥兰多从南极返回之后就在电话里向他宣布自己要去演话剧),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充斥着谎言和恶言相向,像一只快被吹破的肥皂泡。幕布落下之后他随全场观众一起起身。奥兰多站在舞台的左侧,专注的看着微笑着鼓掌的他,几乎忘记了和全组演员一起鞠躬谢幕。舞台上的奥兰多神采奕奕,异常的兴奋,可在一束侧光的投射下,维果注意到他的脸颊已经瘦的深深陷下去。演出结束之后他带奥兰多去吃了一顿有点像早餐的宵夜(鸡蛋,香肠,很多的土豆饼)。奥兰多的嗓子沙哑,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但维果有很久没有看到他那么开心了。那一晚奥兰多对他非常热情,结束之后仍然长时间的抱着他,因为他去看了他的话剧,他看到他站在伦敦西区的舞台上。



14

        奥兰多又一次搬家。每一段关系结束时我们都不得不逃离往日生活的废墟。但对于奥兰多来说,这样的逃离一次比一次更依赖电话和邮件,也一次比一次更拖沓,琐碎和漫长。他已经学会了把清理石块,剪断钢筋的工作都交给经纪人。在这期间,他拜会了几位老友,经历了几场醉酒。据说酒精能让人“重新振作”,“忘记过去的不愉快”。奥兰多觉得自己怪好玩的,毕竟他其实并未萎靡不振,甚至不能详细列举他婚姻中的“不愉快”。他这样做只是因为这是应该发生的,自然而然的,每天都在被贫穷和富有的人重演的事情。然后,为了彻底驱散宿醉后的头痛,他又捡起了那些搁置许久的极限运动。一个阴天的正午,奥兰多站在蹦极台的边缘,低头看着绑在自己脚踝上的黄色橡胶绳索,在脑子里预演坠落时的心悸,突然意识到他人生中绝大多数的激烈争吵都发生在他与维果之间。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正是那根黄色的绳索和想象中格外强烈的心悸让高处的奥兰多下定决心去策划一场重逢。描述它的难题要留给下一章,因为南风越刮越大,高台上几乎已经站不住人。为奥兰多检查护具的男人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打着手势催他赶快跳下去,打断了他的思绪。


15

        如何描述一场重逢?

        这个问题在笔者敲下本文的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倚靠在回车键上(是它把几滴黏答答的焦糖咖啡洒在了键盘缝里)。它在每一次删节,每一次换行,每一个注脚间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终于在这一刻狠狠踩在了笔者的手指上(它穿着足球运动员的长钉鞋)。它的棘手是由“重逢”这个词决定的。重逢暗示着主体的同一性——再次相见的仍然是分别前的那两个人。那么重逢是可能的吗?是什么使十五年后的奥兰多和维果仍然是在新西兰相遇的他们?  

        奥兰多背对着维果,把上衣掀起,向他展示他后背上那个手术留下的疤痕。“像莱格拉斯的短刀。”“像你的剑囊。”“我天生就是一台战争机器。”奥兰多松开手,他的短袖衫滑落下来,下摆卡在了裤腰处,堆起了三层由窄到宽的衣褶。维果努力的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几重褶皱和奥兰多大得滑稽的裤子上,不去想那道粉色的疤和疤痕上方的皮肤。不肯安静下来的奥兰多又开始在化妆车里乱窜,扒开堆在桌子上的道具找维果前几天买回来的一袋橘子,把地板跺的咚咚直响(“还有一只!我昨天看到了!不然就是多米尼克偷走了我的橘子!”)。最后他受到了化妆师的训斥,才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一样窜回到维果身边的椅子上。

       经年之后,奥兰多的那道疤痕仍然状如短刀和箭囊,但颜色褪的更浅更淡,像亚麻布钩出的一道织纹。“他确实是奥兰多”,维果对自己说。接着那道纹路微微颤了颤,像一只米色的蝴蝶轻轻抖了抖翅膀。会是奥兰多在颤抖吗?维果几乎就要用手掌网住那只停在奥兰多腰际的蝴蝶,可是他的目光又停驻在奥兰多后背结实的肌肉上。现在轮到维果从奥兰多的身后观察他的盛年了。他是一位高产的诗人,一位自成风格的画家,理应更敏感,更能产生细腻的联想(这个过程也非常像用意义之网捕捉时间的蝴蝶)。但奇怪的是,维果的脑子里只有奥兰多的形象本身。

        我们不应该忘记,维果还是一名狂热的足球迷。当你的球队输掉一场无比重要的比赛的时候,你的心中不会有任何情绪,你的眼前只会不停的循环着失球那一瞬间的慢速影像。你看到对手庆祝,看台上一阵骚动,裁判的手指向开球点,却不能理解这些姿势的含义。要等到几分钟,几小时,几天,甚至几年之后,无尽的遗憾才会上涌。奥兰多的手垂下去,上衣滑落,抢在维果的手掌之前扣住了那只蝴蝶。他转过身,要求维果拥抱他。维果因此获得了奥兰多的盛年的全貌,他的颈纹,他毫无破绽的沉着,他缄默时的神色。他们身处一个豪华酒店顶层最安静的房间,那也就是说,他们不在任何地方,不在真实的生活留下的一片狼藉中,没有被发黄的墙纸和虫蛀的地板包围,没有被谁都不愿意洗的碗和随手塞进靠垫间的袜子包围。但他们确实曾一起生活,曾经一起趴在画室的地板上找虫子蛀的洞,曾经为了赶对方去洗碗用沙发上的靠垫(以及意外掉出来的两只脏袜子)决斗。现在维果想起了他和奥兰多充满遗憾的爱。他给了奥兰多一个无欲的拥抱。


16

        维果邀请奥兰多去西班牙度假,奥兰多坚持选择了马拉加。“你要小心了。我怀疑精灵是无法承受西班牙南方盛夏的阳光的。”奥兰多对这样的恐吓嗤之以鼻。他和几个当地的孩子在烈日的炙烤下玩沙滩足球,直到他皮肤的颜色变得与落日下的沙滩相同。“更像一座红土网球场,”维果评论到,“我的激将法大获全胜,你已经把自己晒伤了。”奥兰多踩着维果投在细沙上的影子。它陷进脚印状的沙坑又爬上沙筑的城堡,蜿蜒的拖了很远,像一段长满瘤结的树干。一簇篝火正在天际熄灭。篝火将要燃尽的时候,木柴表面的纹理会变得格外清晰。橘红色的余烬像铁水一样在灰白色的的木纹间流动,迸出几点火星。然后一切就归于黑暗。他们一起燃起过那么多簇露营者的篝火,在哔剥的燃烧声里相互抚/摸,向着光的脸颊被烤的发烫,后背却被林间阵阵的冷风抽打的近乎麻木。火光将熄那一刻的维果和他的影子给奥兰多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奥兰多最低落的时刻,在他为躲避狗仔发生车祸的时候,在他近乎麻木的约会,与陌生人相爱又离开的日子里,他认为,爱是一个由抽象的欲求到具体的行动的过程。一个人首先产生了爱的需要,才去寻找爱的对象。比如,当他被从戏剧学校抛入电影创作的激流中,在让人应接不暇的计划,变动,欣喜与伤痛里泅行的时候,他产生了仰视太阳的欲/望,因为太阳是恒常的。在这样的欲求下,他发现了维果。一切本来是这样发生的。可最终维果却赠予他日落和黑暗中的篝火,告诉他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无法被留驻,美与意义正存在于明暗更替的时刻。

        晚餐后,在红酒和烧灼般的刺痛感共同的作用下,奥兰多进行了一次尝试。曾经,维果从来不拒绝,本文的大部分章节都可以作证。但这一次维果握住奥兰多的手腕,把他发红的双手紧贴在自己胸前,含含糊糊的说,今天可真热,然后和他开了个与英国足球有关的玩笑。“你已经不再爱我。”奥兰多看着维果灰绿色的眼睛。“我已经是一个很老的人了,”维果松开他,把手伸开,让自己手背粗糙的皮肤和手指上褐色斑点暴露在奥兰多的目光中,“永生的精灵,你看看我的手。”此时窗外蝉鸣不已,夏夜的空气随着虫声在树叶间震颤,好像琴弦被拨动。维果在房间角落的藤椅上坐下,用刚被奥兰多亲吻过的手指给他弹起西班牙吉他(他送他的礼物),一曲又一曲,一遍又一遍。爱是悲哀的,奥兰多想,维果确实教会了他很多。


17

       他们在公开场合一次又一次重演久别后的重逢,直到久别变得不再神圣,不再伤感。维果见到了弗莱恩。他教奥兰多的儿子如何用弹弓击中树上的松果,如何让红桃J和方片J各自率领一支军队在战场上厮杀。这场由两张纸牌领导的传奇战役主要改编自维京人的入侵【5】。上床睡觉之前,弗莱恩试图向他爸爸复述这个故事,却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大半。奥兰多不得不拨通了维果的电话,让弗莱恩向这位新朋友确认大橡树之战的各种细节【6】。弗莱恩把手机平放在枕边,在维果的声音中入睡。奥兰多坐在儿子的床头,他自己沉溺于和维果一起编造传奇故事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知道维果始终没有挂断。他穿过几间空置的卧室,把拖鞋留在了走廊的尽头,赤着脚走下楼梯。维果听到他的脚掌离开地板又落下的声音。有点像扯下一张已经失去粘性的胶纸又用力把它压回原处。奥兰多打开客厅的窗帘,凝视庭院中的地灯放射出的绿色光柱。一群飞蛾正向它奉献仿佛永远不会枯竭的热情。最后他躺倒在沙发上(读者应该记得奥兰多对沙发的偏爱),和维果一起沉默。他感到另一种幸福。完全不计后果的去经历爱是幸福的,在承受了它的所有后果之后回忆起当初的不计后果同样是幸福的。维果开始说起他策划的下一次重聚。比利和多米尼克洗了很多老照片寄给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洗照片了。”

       “维果?”

       “嗯?”

       “你是我的太阳,也是我的月亮。”

       “天哪。这是那种一定会被大学里教写作的教授划掉的句子。”

       奥兰多在黑暗中大笑。黑暗里的笑声像在地板上滚动的绿色珠子。这个比喻又让他想起纽约一间公寓里的无数个夜晚。他那时非常年轻。




【1】这是阿根廷诗人Luis Rosales的诗El espejo(《镜子》)。叔叔念的这两句直译为“所有深刻的都痛苦……将我们维系在一起的是一场告别。”原诗中的第二句是一个带有como si的虚拟语气从句,动词应做fuese,这里省略了主句,为了语法通顺我把这个动词改成了es。

【2】这是叔叔支持的阿根廷圣洛伦索俱乐部的主场,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

【3】在《奥兰多》中,身为女子的奥兰多在维多利亚时代不得不向婚姻制度妥协,与海员谢尔默丁结婚。

【4】叔叔带人闯入酒店房间“绑架”开花确有其事,但文中这件事情的起因是我编的。

【5】这是一个北欧海盗入侵不列颠群岛痛揍英国人的故事,毕竟叔叔最腹黑了。

【6】在《奥兰多》的结尾处,奥兰多出版了她反复创作和修改了三百多年的诗歌作品。那首诗叫《大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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