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merlynrrrrr

hopelessly naive.

【重发】【诚台】飘零久

1      

       汽笛声渐渐荡近了。冬日胶在一起的寒气随着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震颤起来,像解冻的冰面一样裂开几道口子。火车就要进站,站台上等了许久的人群微微骚动起来,相互推搡着朝冒着烟的车头望。男人们抱起被一层层棉袄裹得严实的孩子架在肩膀上。明台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这样被半大的明诚扛在肩上,从由铁皮车厢里像出闸水一样泄出来的乘客里分辨着放假回家的明楼。上海的火车站比叙永气派的多,上海的冬天也没有这么冷,但明台记忆里那种远路的乘客脸上独有的混合着疲惫和恍惚的神色即使在他乡的车站也没有变过——许多年前,拎着大包小包戴着眼镜的明楼也是这样晕乎乎的被其他人挤下车,摇摇晃晃的朝人少处挪动着。明台看到他,立即兴奋起来,挥舞着胳膊大声喊“大哥”。明诚把他的腿抓得更紧,小心的避开周围的挤撞,慢慢朝明楼的方向蹭过去。儿时的明台习惯于和明诚一起等待,习惯于明诚尚显稚嫩却已经将自己密密裹住的迁就与温和。后来这迁就在动荡纷乱的世事里开出温柔又结出爱。现在明台却发现,他这异乡人在异乡的冬日里独自等待着明诚。


  2

       明台的睫毛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连眼中的情绪都跟着潮湿了起来。明诚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嘴角牵扯不住的上扬又被轻轻抿下去。最终他低低的叫了一声“阿诚哥”,就弯下腰从自己手上接过沉重的皮箱,冻得通红的手掌覆在自己的手背上,又缓缓的滑落,指尖逐一亲吻过自己手上凸起的血管。明诚用空出来的手抚摸明台发旋处翘起的头发,近乎下意识的将这绺头发向后捋顺。明台任他摸着,半晌之后才重新抬起头。他们贴的很近,围巾上垂坠的须穗几乎碰在一起。这一次明台贪婪的注视着明诚的眼睛,注视着它们周围的每条纹路,并坠入这些纹路编织的温柔。


3

      “这是大姐给你织的手套。” “这是大哥给你找出的好钢笔,是他在美国买的。他让你用的时候爱惜一些。” “这是大姐托人买的点心。” “纸包里是明堂大哥汇来的钱。是美金。大姐本来不肯收,但明堂哥一定要给,说你上学用得上,就算是他借的。”

        狭小的旅店客房里,明诚一件件把皮箱里的东西拿出来码在桌子上。明台坐在床上看着他从容的动作。他记得这样妥当的明诚:五年之前父亲去世的那个秋天,明诚也是这样收拾着他们的行装,准备带他去北平念书。整个春天和夏天,病势越来越沉重的父亲都在念叨着明诚的考试,觉得那是家里唯一一件要紧事。明台还记得父亲是如何把他们两个叫到床前反复的嘱咐明诚:“你考到北平上大学,顶好把明台也带去。他们两个都忙的自顾不暇,让明台跟着你我放心。” 父亲最终死在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寄到的前两天。大姐和明堂哥昼夜不歇的打点丧礼,还要支撑几乎瘫痪的工厂继续运转。大哥自己也病骨支离,每天只能勉强在灵前致哀。明台的房间被临时充作杂物间,加上他每夜都从噩梦里惊醒,就被挪进了明诚的房间里住。他肿着眼睛坐在明诚的床上,看着明诚在帮衬大姐与照顾大哥的间隙收拾出一件件衬衫,熨平所有的褶皱,再板板正正的叠进箱子里。明诚做事时既有从容不迫的和缓与稳当又有雷厉风行的坚定和利落。他掩上房门,就把嘈杂的脚步声和突然炸开的哭嚷声关在了门外。明台在他的动作中慢慢平静下来,探起身子握住明诚瘦长而干燥的手。明诚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的唤着他的名字。


4

       “明台?明台?”

       明诚发现明台正盯着自己出神。

       明台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堆了满桌的东西,又弯着眼眉咬着嘴唇看着他。

       于是他也笑了,在明台身边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这是我第一个月的薪水。”

        盒子里是一块手表,圆形的金属表盘,黑色的皮表带,小巧却很有分量。很小的时候——大约是明诚初到明家的第二年——他们两个头对头趴在沙发上,做贼似的偷偷翻弄大哥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几本法文杂志,那里面的彩色广告页上就经常出现这样的手表。明台喜欢用胖乎乎的手指摩挲那几页铜板纸,模糊的觉得那种又滑又涩的触感应该很像手表带。同样还在懵懂年纪的明诚则发出了一句懵懵懂懂的豪言壮语:“将来我挣到钱,要给你买一块这样的手表。”

       那时候极年幼的明台含混的羡慕着一块手表,同样幼小的明诚则用他还不甚理解的概念像搭积木一样搭建着一个承诺。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幼小时的渴求和承诺都变成了收集在透明玻璃罐子里的彩色玻璃糖纸,偶尔拿出来把玩,好像还能隐隐闻到糖果的甜味,想起被糖果填满时那种晕乎乎的满足。但它终究是一种沙沙作响的陈旧而微不足道的事物了——童年时的一切,最终好像都会像一叠糖纸一样,变轻,变脆,变斑驳,变成某种供人摇着头嗤笑的东西

        但明诚却是那样一个温柔的爱人,绝不会让任何承诺被生活消解。 明台想象着他是怎样在物价飞涨,供应紧收的昆明陪着笑脸请托铁路局的一层又一层同事买到了一块瑞士手表。现在他坐在他的身边,而战火和离乱却似在恍惚中变成了薄而脆的玻璃纸。

       明台伸出手腕,一定要明诚给自己戴上。


5

        夜里明诚被突然刮起的大风吵醒,翻身看到明台面朝着他睡得正熟,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仍然打着绺贴在额前和鬓角。他们两个高大的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原本就勉强,明诚这样一翻身,两人就完全贴在了一起。明台皱着眉头把鼻尖拱在他的嘴唇边上,下意识的寻找他的气息。明诚叹了一口气,伸手搂住明台的肩背。小半年不见,明台的背比从前宽厚了许多。  

         明台长大了。他在火车站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从他的沉默与执拗中清晰的看到了这一点,看到明台鲜活的热情。后来他们坐在昏暗的客房里这张吱咯作响的床上,明台解开了他衬衣领口的纽扣,亲吻着他脖颈一颗细小的黑痣,吻的生涩,却又专横的像个暴君。明诚压抑着笑意,轻轻用手指抚触明台已经微微出汗的额头,但明台捕捉到了他胸膛轻微的起伏,抬起头深深看向他的眼睛,“阿诚哥,不许笑。” 明诚发现明台的轮廓已经完全褪掉了从前的圆润,显示出雕塑般的深刻。

       明台是真的长大了。


6

        第二天早晨照例是明诚先起。他一翻身下床,明台就拥过被子,把明诚留在衾枕间的体温和味道拢在自己身边。明诚笑了,却不开口点破明台的心思,披上衣服将窗户推开一条窄窄的缝,就看见窗外那棵梧桐树的枝桠上盖着几寸厚的雪,低矮的深灰色天空被褐白相间的线条割成了凌乱的碎块儿。几点雪珠顺着窗缝扑在他的额头和鼻尖上,化开时激起一阵凉又一阵痒。

       “下雪了呀。”

        这样的雪天自然的叫人想起北平的日子。

       1935年的秋天到1937年的夏天,明诚与明台在北平过了两年谨慎又放肆的日子。明诚在北京大学念建筑系,明台在北平市立第四中学念高中。两人平时各自住校,一遇假期则住在明家在东棉花胡同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里。那处院子原本是父亲早年为往来北平经商方便置办的。大姐与明堂哥南南北北的照管着家里的生意,都曾半年一年的住在这里。五四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作为学生领袖的大哥北上参加学联的会议,也是落脚在父亲这个小院子里。父亲在北平的院子庇护了明家一个又一个孩子,如今终于轮到了最年幼的两个,但父亲自己却已经不在了。

        整个深秋里明台都是这样恍恍惚惚的想着父亲,没留神间树叶就蹭上了淡黄色又染透了橙红色,透着寒意的北风紧跟着就刮了起来。西什库与北大的红楼相隔不远,明诚时常踩着满街的落叶给明台送来一斤糖炒栗子。又或者他们躲开人群爬到明诚宿舍楼后的一面矮墙上并排坐着,明诚给明台念报纸,不时的轻轻抖掉落在报纸上枯叶。明台喜欢明诚的声音,喜欢明诚低低的同他说话,更喜欢明诚带着顿挫的腔调念书给他听。小时候他们躺在上海家中大姐房间里的那张垂着帐幔的大床上,明诚给他念的尽是母亲生前最爱那几卷词集里的宋词,“绿芜凋尽台城路”,“衣化客尘今古道”,直念到两个人都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再长大些,他们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或是趴在小阁楼的地板上,明诚念的是父亲早年收集的严复与林纾的译作,胡适和周作人的杂文,或者大哥从美国寄回来的英文诗集。他们北来的仓促,这些旧日的书一本都没有带来,明诚只能给他念报纸。报纸上是越来越迫近的战争,越来越惨淡的年景。现在明台终于开始明白阿诚哥给他念过的书,开始明白词赋中客愁的凄切,小说中世事的无常,政治中权力的残酷,诗歌中存在的诞妄。

        他也开始明白他和明诚的爱。

        第一场冬雪落了下来。学校放了寒假,他们一起搬进了东棉花胡同里的院子。虽然肃杀的冬日里只有冻人耳朵的天气,他们还是玩赏遍了整座北京城,吃了铜锅涮肉也泡了茶馆,甚至在一片冷寂中爬了香山。明台还记得黄包车极有节奏的颠簸,记得车轮碾过马路上的碎冰碴子时的声响,记得车夫转进胡同里时他在房檐上看到的细长透明的冰挂,记得密实的盖住房顶的青瓦的雪,记得他在车夫在院门前停下脚的档口微微偏过头,透过呼吸间白色的雾气看到明诚瘦而挺拔的身形,侧脸漂亮的轮廓,剑眉下深而亮的圆眼睛和挺直的鼻子。明台将在余生中永远记得这个琐碎的瞬间里明诚的脸。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明诚的眼角看到了第一道细小的纹路,温柔的像一个吻,而在他们身后的背景中,撤絮一样的雪正沉默的亲吻着城市。

7

       雪直到正午才停。

       雪后新霁的天格外的冷。不畏寒的明诚还穿着昨天那身蓝色的大衣,围着常围的灰色围巾,明台却厚厚的裹上了棉袄,戴上了大姐织的手套,圆滚滚的一团倒有些像小时候。明诚假装笑他,明台则气鼓鼓要去握他的嘴,两个人踏着雪玩笑着从明诚住的旅店出发,朝西南联大叙永分校的校舍走去。明台现在是联大大一的学生,而明诚则是联大的第一批毕业生。

       1938初夏,明家在辗转了大半年之后,终于举家由上海迁到了昆明。彼时北大,清华与南开三校已经合并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明诚就继续在联大的工学院学建筑。大哥大姐力主他毕业之后到美国去深造,明诚却沉默不言:上海的家已经不在,明堂大哥远赴重庆选址,计划重新做一家面粉厂,大姐筹划着在昆明办报,大哥在几所师范学校教着课,日本人的轰炸机则一天天的迫近着昆明上空,尚未成年的明台在一趟趟跑空袭警报的间隙准备着高考。

       远隔重洋对于战乱中万幸自全的一家人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家,离开明台。


  8

       明台的宿舍由一个巨大的铁皮圆顶仓库改建而成,一层住了五十多个大一的男生,临时隔断出的二层则充作了中文系的大教室。明台笑着调侃,“我每天躺在床上就能听见教授在讲《左传》和《楚辞》,这个课蹭得一点不费力。”明诚不答,默默打量着糊着泛黄的塑料布的窗户,打量着用木板简单隔开的床铺和胡乱搁在地上的旧暖壶,回头却看到明台有些窘迫的觑着自己的脸色。

        明诚对明台情绪的敏感一如优秀的画家对待素描画纸上的阴影。所以他了然的伸出手,顺着后脑勺揉了揉明台颈后的头发。在有人处明诚时常做这个动作,因为它堂皇得体,正像两个寻常的兄弟间粗糙而不假于言词的玩笑;只有他们两个人能从中体味到一种令人心颤的亲密。就像此刻明诚的手掌触摸到有些扎手的粗硬发茬,意识到明台前两天新剪了头发;而明台侧过头,看到渐渐西斜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明诚的脸上。明诚脚下微微一挪动,他脸上金黄色的光影也跟着晃动起来,让他看起来像一幅油画。


9

        床上的铺盖是两人在北平住着的时候明诚用的那套,反复浆洗之后已经有些褪色,连被子叠起的方式都是明诚习惯的,在一排凌乱的床铺间分外的显眼。明台有些赧然,从床底下拽出已经落灰的大箱子,学着昨晚明诚的样子一件件把东西添放进去。明诚坐在床头翻看他的笔记和课本,两人突然的沉默了下去。从相见的那一刻起,他们就非常小心的避免着这种沉默,不断的用分别之后家中和学校最细琐的故事填满温存间的缝隙。

        相见越是短暂,沉默就越是不详。

       明诚明天就要回昆明了。他在铁路局只工作了半年,一个探亲假已然算是放肆。毕业之后明诚立即就接受了这份十分枯燥的工作,笑着对大哥大姐说战乱之中能有一份稳定的支薪工作已经不易。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越多一个人尽快工作,这个日渐困难的家就越少负担。内心深处,明台一直抗拒着明诚的这种牺牲。特别是现在,在他已经完完全全的成了他的爱人之后。

      “我突然觉得,我要是不出来上学就好了。”

      “明台。”

       明台合上箱子,低着头坐在明诚身边:

      “如果爱不能对等,我要成为爱得更多的那个。”

      “我也一直记得奥登的这首诗。” 

     明台把头低的更深, “阿诚哥,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明诚叹息一声,似是无奈,却又突然抬头,看了一眼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匆匆往返于宿舍的学生,朝他促狭的一笑,耳语般说,“什么都没有做?那昨天晚上呢?”

      明台未曾想到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面不改色的调情,一愣之后才回过神来,不甘示弱的踩了他一脚,“还有今天晚上。”

10

        那天晚上他们却并没有如昨夜一样在如魔的夜色里抵死缠 绵。

       今晚旅馆停了电。床头点着两盏煤油灯。明台仍旧是坐在床头,将明诚犹沾着寒气的大衣叠起又展开,看着明诚将自己的几件行李放回箱子。来时塞得沉甸甸鼓囊囊的皮箱现在却是空荡荡的。他们讲起昆明的家,讲起明诚在铁路局的工作,讲起大哥大姐的衰老,讲起明堂哥的两个正在长大的女儿。讲到最后时至深夜,明诚几次催明台睡下。明台只管从明诚身后抱着他,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喃喃的用自己在叙永的故事交换明诚更多的故事。后来明台的声音终于低至不闻,明诚半转过身,想扶他躺在枕头上。明台却又张开眼睛:

       “将来等我挣到钱,要给阿诚哥买一件大衣。”

       他的眼角泛红,连耳廓都是红的。明台时常这样,从明诚开始在心中描摹他的面孔开始。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们已经相爱了这么多年。

      “等你毕业了,战事一定已经结束,日本人会被赶出中国的土地。我们会搬回苏州的老家,大姐这一阵时常在念叨苏州的祖宅。如果它毁于战火,我们就把它重新修好。我会随着铁路线走遍国土,重新铺筑在战争中炸毁的铁路。我会带着你。我们会去到小时候向往过的地方。”

       “可是在那之前,我要给你买一件蓝色的大衣。”

        他们都疲惫的笑了。

        窗外铺了满地的积雪反射着月光,整座城市都城市陷入了沉睡。在城市的一个角落,一对年轻的恋人放肆的向往着将来,穿透战争,击败生活所有的残酷,放肆而固执的向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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